導演的話

命運像潮汐般,把我推向這群寄居蟹。近半年的貼身拍攝與朝夕相處,沒有看到身體限制與現實乖離應有的哀悽與抱怨,反而看到寄居蟹們對離別、對生命、對自我存在,所展現出一道道可愛又獨特的哲理。

潮起潮落,寄居蟹身旁的人也來去不斷,這樣的變遷,沒有嚇到寄居蟹們,反而讓他們更努力的伸出觸角、到處冒險。因為他們相信,未來是有希望的;所遇到的人也是來成就他們的,只要不斷向前移動,總會抓到屬於他們的機會與夢想。他們趴趴走的毅力、碎碎唸的功力與微笑又貼心的面容,重啟我看待生命的面向,也促成我圓滿這個故事的動力。

你是如何決定要拍「八里愛心教養院」這群小朋友的,尤其是如何選定聖傑、孜維、小雪和蕙君四個人?

「八里愛心教養院」是一個專門收容中、重度肢體障礙孩童的一個單位。絕大部幾乎所有的孩子在很小的時候就被迫離開自己的「原生家庭」。在教養院,雖然他們長年跟很多好朋友、室友在一起,但他們內心依舊渴望那一份無法割捨的血緣親情。因此,他們把這一份渴望投射到照顧他們的老師和褓姆,當然,老師、褓姆們也從不吝惜他們的愛。但,天下終究沒有不散的筵席;當教養院的老師、褓姆另有生涯規劃時,孩子們必須面臨的,卻又是一次又一次的分離。

教養院的孩子雖然生命姿態不盡相同,但卻有相同的願望,他們渴望親情、珍惜友情、期待愛情。他們的生命有太多的Input 但卻找不到Output,所以我想透過他們與外界的互動來建構出他們的生命故事。於是,「清風軒」四個一起跳輪標舞的室友,聖傑、孜維、蕙君和小雪,毫無疑問地就是最好的紀錄對象。而觀察、紀錄他們四個人在2011年這個夏天會有什麼樣的互動?遇到什麼事?碰到什麼人?就成了紀錄片拍攝中最重要的功課。

為什麼決定讓孜維的旁白當主述?

《寄居蟹的諾亞方舟》這部紀錄片,原先計畫不用任何旁白來呈現,但礙於有四個紀錄主角,雖然他們有共同的活動(輪標舞、復健、生命教育課程…)但也有各自的課程(孜維每天晚上到真理大學上課)。如果不採旁白主述,在有限的篇幅中要傳遞大量的訊息可能會比較不適合,於是在孜維取得香港滾球大賽的代表權之後,我立即決定以孜維的旁白當主述,讓他來告訴大家發生在這個夏天的故事。

從一開始復康巴士經過墓園開始,「死亡」與「離別」就隱約是影片的主題,從小雪談論自己的身世,隨後經歷許美惠老師、替代役男、汪老師相繼離開。相較於他們一再想透過輪椅遠離只能看到白色天花板的命運,那對他們是一連串的打擊?

「害怕」是很多人第一次到八里愛心教養院的感覺。第一個害怕是「穿越一座又一座的墳墓」;而第二個害怕則是「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群中、重度肢體障礙的孩子們」,因為這裡是「最接近生死的地方」。

當人們還搞不清楚「生命本質」、害怕面對「死亡」的時候;教養院的孩子因為肢體障礙,對「死亡」就有了不同的體悟。至於「分離」,他們則是從年幼時就開始經歷。疼惜他們的老師、替代役男離開了,他們很難過、很無奈,經過一次又一次的離別,他們的淚逐漸收斂,他們復原的速度越來越快,孩子知道這就是他們的生命,他們必須用最短的時間學會「情感獨立」。

標準舞老師許美惠決定離開時,整個場面既突然又令人感傷。從小雪在電梯裡尾隨著老師哭泣,到院長追出來苦勸老師,最後兩人擁抱在一起。那是一個個突發又失控的場面,更是非常私密的場景。你如何讓自己不會干擾到他們?又是什麼意念讓你決定繼續跟拍,而沒有關機的念頭?

輪標舞許老師做出停課的決定來的突然。當下,我立即拿起攝影機,或許因為我擔任過15年的電視台記者,於是按下錄影按鈕成了一個反射性的動作。也許你會問:「你怎麼那麼殘忍?如此感傷的畫面你還有辦法繼續拍下去?」,事實上,假如拍攝的過程當中,老師、志工、院長任何一方要求我關掉攝影機,我一定會把機器放下來。不過,因為在拍攝紀錄的幾個月間,我們幾乎每天跟他們在一起,「誠意」消除了攝影機的攻擊性與隔閡;而「信任」,也讓我們見證到最真實的一刻。至於為什麼當時我決定繼續跟拍沒有關機?因為,我們清楚「耐性」會耗盡,「愛心」不能當解決問題的辦法。所以,當時我想Follow up 這個事件、探討孩子和志工、老師之間的互動,於是我選擇持續跟拍。

可是當小雪被小朋友當成哥哥叫,很受傷的離去時,你卻選擇拍她的背影,默默地看著她傷心地離去?

每年端午、中秋以及過年這三個重要節日,院生都會回到「原生家庭」,但因為小雪是「監護院生」,所以這些日子她會到褓姆阿姨家。當我們紀錄一直期待有個家的小雪到阿姨家過端午節,卻被小朋友誤認為哥哥,當時我們看到小雪選擇默默開著電動輪椅避開尷尬的場面,我們發覺小雪是落寞的、陌生的,因為這裡不是她的家,終究,她只是個過客。透過鏡頭靜靜的看著小雪的背影,不需要多說什麼,她心中對家的渴望,一切盡在不言中。

從他們面對你的攝影機的眼神就可以看出,幾個月的拍攝過程,相信你跟他們培養出很濃的感情。影片結束,對你來說會是一種遺憾?

當拍攝工作告一段落的時候,孜維和小雪失落的問我一個問題:「導演你什麼時候還會來」?「有空時,我一定會常來」當時,我含糊的回答了這個問題,因為擔心做不到,所以我很難給孩子們一個明確的承諾。

在以往,因為工作、因為距離,每一回跟被紀錄者分離,心情一樣是五味雜陳。不過,拜網路科技發達之賜,我跟他的的聯繫多了一個通道,我們在FB互相打氣、相互分享。影片完成之後,不是結束,是另一個開始。

李惠仁

世新大學新聞學系,政大傳播學院EMA碩士。

1994-2008先後任職多家電視台,擔任攝影記者與專題執行製作人。有許多專題報導、紀錄片作品皆獲獎項肯定。2008年2月12日,在全國電視台競相SNG連線〈連戰當爺爺〉這個新聞事件的同時,遞出辭呈。並於2009年為【紀錄觀點】拍攝《睜開左眼》,是台灣第一部以電視攝影記者為題材,並以不同的視角來探討近年來最為人詬病的「業配新聞」與「置入性行銷」的紀錄片。另一部追蹤6年的調查報導《不能戳的秘密》,指證歷歷地控訴政府隱瞞禽流感疫情,讓他獲得2011年第十屆卓越新聞獎電視類調查報導獎。